水漫库房一个月后：北方暴雨中图书行业的意外困境与艰难自救

8月24日，河北涿州仍在下雨。一家图书仓储中心内，被洪水冲毁的废弃书籍堆积成座座“小山”，散发出阵阵酸臭味，作业车铲起一摞书倒进货车车厢里，散落的纸页被车轮碾进淤泥之中。库房门口悬挂着一条红色横幅——“大干苦干三十天 争分夺秒早复产”。

近一个月前的洪水中，涿州大批图书库房被淹。“幸好有佛山菠萝救援队帮我们抽水排涝，我们才能踏入库房。”近日，北京西南物流园涿州园一带的多家图书企业主告诉南都、N视频记者，这场洪水让二三十年的家底毁于一旦。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当洪水退去，涿州图书人如何重启事业？有库房房东为租户减免了7个月的租金，但这只能缓解燃眉之急。“如果银行愿意为我们提供低息贷款，或许才有重启的机会。”

涨水

4000多平方米的库房内，被洪水冲毁的图书和淤泥混在一起堆成一座座“小山”，铲车铲起一起满满一摞书，倒进货车的车厢里。货车旁的墙上还挂着今年四月“书香涿州·全民阅读”系列活动的横幅——“好的阅读要冒巨大的风险”。

中图网仓储中心负责人马纯明站在“小山”之间，双手交握在身前，低头看着无法分辨面目的图书，叹了一口气。

“只能说很无力吧，当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回忆起8月1日，洪水涌入库房的那个下午，马纯明沉默良久。

水还没来的时候，马纯明就和同事开始防洪，用沙袋堵住库房门口，堆了一米多高依然未能阻挡洪水的入侵。“对面库房的卷帘门，直接被洪水从下面顶开，水迅速灌了进去。”

他告诉南都记者，“那时我们想把底层的书往楼上搬一搬，但很快下午就断电了，也没有搬走多少书。”他向中图网创始人、CEO黄平反馈了情况。“黄总当时下令，让所有人赶紧撤离，不要管了。”

向外撤离时，马纯明看到，库房里打包好准备发货的书籍全部遭殃。原本很多图书整整齐齐地码在木拍子上。进水之后，木拍子架不稳，书全倒了，散落一地。“400多万册的图书，大概只有20%幸免于难。有三层没过水的图书，可能也受潮了。”

谢勇（化名）在北京西南物流园涿州园一墙之隔，拥有1万多平方米的库房，租给了20多家图书企业。他对南都记者说，“损失约1个亿，1700多万册图书被毁。只能卖给造纸厂，一吨三百元，进货时一吨七八千元。”

被洪水浸泡的图书。

“完全没想到这场洪水这么严重。”一直以来，图书行业相对注重防火，而不是防水。

黄聪（化名）是谢勇园区的租户之一。7月31日8时，他看到村口的积水时没有放在心上，“我们以为等雨停就没事了，没想到10点钟时，水突然涨到了50公分高。”全家人用沙袋、砖头堵门，希望能扛过去。

“水一直在涨，家里还有两个不到10岁的小孩，我们只能赶紧撤离了。”直到8月1日，园区的水已经达到2米深。

黄聪库房的图书基本全军覆没，两米高的货架倾倒，码在木拍子上等待入库的图书也被淹没了。“20多万册被毁，损失将近600万，两代人的心血都没了。”

重建

8月24日，受降雨影响，中图网仓储中心的地面仍有一滩滩积水，前往库房的路上随处可见掉落的零星书页，混在淤泥之中。

散落在地的书籍。

已经清理完毕的两间库房，只剩纸屑粘在水泥地上，曾经码得整整齐齐的图书和书架，无影无踪，显得十分空旷。

另一间库房仍有铲车进进出出，将剩余的图书铲到货车上。这些书籍和淤泥混合在一起，散发出阵阵发霉的酸臭味。库房门口悬挂着一条醒目的红色标语——“大干苦干三十天 争分夺秒早复产”。

图书库房门口的横幅。

马纯明头戴红色安全帽、身穿绿马甲，和同事将一桶桶水搬进库房冲洗书架。他告诉南都记者，8月12日起，中图网开始灾后重建工作。“政府派车帮助我们铲除了淤泥，公司领导也联系专业团队把泡发的书籍拉出去化浆了。”

一名员工蹲在地上拆解过水的快递，一旁沾满尘土的箩筐里码着一摞书。这是之前中图网搞活动准备寄出的图书，如果没有这场洪水，它们已经送到了很多小朋友手里。“我们想把没有泡水的书拿回办公室，留作纪念。”

一片狼藉之中，有一个名为“拾朝花”的蓝色礼盒，它是中图网二十三周年的文创礼盒，盖子被人打开，内物已经被取走。

库房何时才能再次投入使用仍是未知数。马纯明说：“首先要清理干净、消毒，还得通风。等它完全具备操作条件了，才可以使用。”目前，库房尚未通电通水。但他透露，“负责采购的同事正在选品，肯定得进新书了。”

黄聪坐着皮划艇回到库房时，园区的积水仍有1米5深。“一看就知道没救了，心里特别绝望。但是没办法，身上还有为人父的责任，儿子还要靠我扶持。”他的大儿子今年33岁，已经成家，小儿子今年24岁。

黄聪将自家的图书销售企业称为“家庭作坊”，只雇了一个员工，平时都是夫妻俩和儿子儿媳一起操持，忙不过来才请临时工。

“爱人看到这种情景就哭了，我的眼泪在眼眶里落下不来。”他安慰自己，人平安活着最重要，其他都是身外之物，没有了可以再赚。

库房被淹后，过水的图书粘在书架上，需要人工一本本抠下来，“光这书架就值十几万元，继续干这一行，书架还是要保留的。”全家人奋战了大半个月，才清理完一半，但如今他舍不得请临时工，“工资太高了，300元只能干8个小时。”

援助

8月26日，黄聪特别向南都记者提起，库房得以开展重建工作，多亏佛山菠萝救援队的支持。

“如果园区的积水不消退，我们根本没法走进去。”他说，佛山菠萝救援队在这里抽了快半个月的水，“其实我们园区不大，但是外面的水一直倒灌进来。”

库房里的图书混着淤泥堆成座座“小山”。

李红是佛山菠萝救援队负责西南物流园涿州园这一带排涝工作的队员之一，已经加入救援队两年，平时靠打散工谋生。为了参加涿州救援，他暂停了手上的活儿。

“洪水过后，这里成了一片海。”李红告诉南都记者，8月7日，他和队友来到这里开始排涝，“基本所有的图书企业都被淹了，水位最高将近4米。”

由于这一带地势低洼，相比一旁的公路还要低六七十公分。当其他地方水位减退时，此处仍泡在积水之中，甚至外围农田的水也倒灌了进来。

“一开始这边抽完那边就灌进来了。有时候遇到下雨天又白干，还得多抽一两天。”洪水将破烂的图书、死羊死猪、粪便等垃圾冲到了这里，在太阳的暴晒下发出阵阵臭味。

当垃圾堵住排水口时，李红和队友只能身穿连体雨衣踏入积水中将垃圾清理掉。有的地方淤泥深至1米，每一步他们都要走得格外小心。

库房内，工人正在清理书架。

排涝设备加足马力，整整11天后，终于将全部积水排到了不远处的河里。

排涝、清淤、消杀……李红还带来了净水设备，“一开始自来水不达标还不能喝，我们装了净水器后，工人和村民都能喝上水了。”由于工作量较大，李红和队友主要负责操作各项设备，干活时很多当地人一起过来帮忙。

黄聪告诉南都记者，外地的图书同行也捐了生活物资。遭遇洪灾后，他给所有供应商打了一遍电话，“本来今年年底就得还钱给人家了，现在暂时还不上。但我肯定不会跑路。如果对老黄有信心，可以继续供货，我会慢慢还上的。”幸运的是，大部分供应商都表示理解支持。

他说，“我不能离开这个圈子，做事不能昧着良心。他们出于信任把货赊给我了，我得想办法赚钱还债。”

8月初，他抽空回了一趟江西老家，发动亲戚朋友借钱周转，计划将买给儿子的婚房抵押贷款。“只要努力不放弃，我相信这个事业还是能干下去的。”

出路

2018年，北京西南物流园涿州园的一则招商信息显示，园区占地面积400亩，库房及配套建筑面积20万平方米，现已入住出版社及出版商60余家，年发货码洋近100亿元，还有近百家出版社及出版商及中盘的库房聚集于此地或周边地区。

清空的库房。

2019年，王德高从北京搬到了涿州，以顺应“北京非首都功能疏解”的新趋势。在西南物流园涿州园附近租用了谢勇的库房，作为名下北京博明书源文化有限公司的仓库。

洪水来临时，他正在外地出差，妻子带着六七个工人防洪也无济于事。“损毁了70多万册图书，只抢救了一小部分，还不知道能不能用。”

王德高来自安徽安庆，早年县城里有一千多人从事图书行业，但后来很多人陆续转行。他向南都记者解释，图书是重资产行业，几十年的家底都在其中循环，赚的钱几乎全部用来进货备货。

曾有外地政府前来招商，提出减免三年租金的福利。他犹豫不决，北京作为全国文化中心，出版社、印刷厂、物流等配套资源完善，从涿州乘坐火车过去也不过半小时。“如果去了外地，虽然减免了租金，但运输成本高，还牵涉企业搬迁、儿女读书。人到中年，每一步决策都要考虑很多。”

挖掘机正在库房作业。

他希望，在政府的协调下，银行可以为受灾企业提供低息贷款，“我们干了二三十年，半道改行也不现实，如果有重启资金就好了。”

“接连遭受电子书、疫情的冲击后，这场洪水对涿州图书行业而言，不是雪上加霜，而是雪上加冰。”洪灾过后，谢勇为没有搬走的租户减免了7个月的租金。“相当于350万元左右，从房东的角度，也要多给大家信心。”

不少企业主向谢勇讲述了当前的迷茫，“暂时还没有很好的对策，如果政府能够协调银行提供短期的低息贷款，或许才有重启的机会。”

有的企业正在尝试自救。

8月2日，中图网上线了一款“加油包”，希望通过销售图书、书签、徽章的方式弥补一些损失。“加油包”上线后，很多读者涌入支持，一度造成网站拥挤。

但这种方式并未适合所有图书企业。“我们没有团队，也没有电商渠道，洪灾之前主要向图书馆供货。”黄聪感慨，“最重要的是，直播也得有产品，我们现在都没有东西卖了。”

出品：南都即时

采写：南都记者 韦娟明 见习记者 周敏萱

摄影：南都记者 韦娟明

视频：南都记者 梁令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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